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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十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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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民国初年自流井至美国波士顿

    1919年夏天,我去美国的旅程便这么开始了。沿着白牧师事先在地图上所描出的蓝线,蜿蜒东去,泸州、重庆、武汉、南京、上海。在船上,我常闭上眼睛,想象着那条蓝线:它指向海岸,犹如弯弓搭箭,而到了上海,这箭便要离弦而去了。

    即使是在偏僻的乡野,上海的名声也为我所知。可船靠岸后,白牧师却是十分谨慎。他虽然曾在那里传教数年,却不只一次地提到那里并不是上帝的城市而是罪恶的城市。这罪恶的元凶却不是无神论者或是异教徒,而恰恰是来自西方的基督的信徒。

    可能就是担心我被这罪恶所侵蚀,白牧师带我下了船,没有入住城中众多的大小旅馆,却径直去城北的布道所。那里已是租界之外,在中国的贫民之间,他好似更觉着有回家的感觉。那里也确是他的家,到处都有着他、白夫人和伊莎白的回忆。

    我们在这布道所里住了两天,等着出海的船期。白牧师那边先去国际公墓祭扫自己的父母,又与日后颇负盛名的乐灵生牧师约了一起商议如何在新民国宣道,还要去看望几位教中的前辈。

    白牧师出门后,我却是找不到人说话了。其他的牧师们此时都去了外省的山上避暑,这里便只剩下了中国的教友。虽然他们每一个因为白牧师的缘故对我都是满面的笑容,可那吴越乡音,却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墙,无论是多么努力,我们也只能用笑容交谈。

    如此,便只剩下我自己与墙内的一方天地。绕过教堂,后面便是一条小径。顺着前行,穿过两进院子,迎面是一段青灰院墙。与前面的建筑不同,这院墙却是中国的风格,上覆黑色的薄瓦,内中镂空,也嵌着黑瓦。

    透过瓦片中的缝隙,院子里的景色若隐若现。地面上铺着青色的方砖,房子不高,也是中国的式样,白墙黛瓦。院子的一角,一大丛绿竹下坐着一位年长的婆婆,捧着一幅粉色的缎料,做着针线。

    我平日其实是害羞见人的,可那一刻,却是被婆婆娴熟的绣工所吸引,站定了,透过镂空瓦缝,注视着她。不知过了多久,婆婆拎起缎料,冲着太阳光,左边看看,右边又看看,该是在检查针脚是否密实。

    也许就是在查看之中,婆婆看到了墙外的我。她脸上掠过些许诧异,似是在询问我的来意。片刻后,婆婆脸上浮出了兴奋的笑容,冲着我边招手,边说着一串柔糯悠扬的吴语。

    忽然,在那一串动听而又神秘的吴越之音中,我听见了Reverend Barrington,student,America,go,一个个单词。虽是这些词被她说出也带上了乡音,我毕竟可以听懂了。“我是白牧师的学生,”我兴奋地点点头,用英文说道,“我们一起去美国。”

    婆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,欣喜地看着我,又是一串短语,“去美国”,“白牧师”,“女儿”。我想了想,这怕是句问话,便重复到,“我们去美国看到白牧师的女儿?是的,我们会见着伊莎白。”

    “看,这,伊莎白”,婆婆伸开双臂,迎着日光,将手中的衣料展开来。缎料是典雅的粉色,太阳一照,通体泛着一片淡柔的光。衣襟、袖口和下摆则是蓝地上缠绕着花草的绣片。

    “喜欢?”婆婆示意我把衣服接过去。

    缎料落入手中,细腻轻柔,一股清凉穿了过来。

    “喜欢?”婆婆又接着问道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想象着伊莎白若是穿上这锦衣会是什么情景,“喜欢,”我喃喃地说道,“伊莎白也喜欢”。

    一听着伊莎白的名字,婆婆脸上便满是怜爱。她拉着我坐下,开始讲伊莎白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小时候,抱她,”婆婆把双臂圈成摇篮的形状,温柔地摇着,那故事由她用着一段段单词和短语讲出,便如梦幻中白纸上跳动的毛笔写意般描出片片墨色。

    “她漂亮,很漂亮。眼睛,嗯,眼睛大,蓝的。抱她,玩,在这个院子里。你看,那树,我们玩。”

    婆婆指的实是那丛绿竹,她眯起眼睛,凝望着片片竹叶,仿佛是在寻找着伊莎白的身影。

    “小时候,我做衣服,伊莎白喜欢。喜欢,粉的。她穿上衣服,漂亮,在院子里跑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,害病。躺在床上。我害怕,求上帝。”

    婆婆无奈地摇了摇头,眼光低垂,抚摸着手里的锦衣:“病好了,她看不见。穿衣服,她还要粉的。她问我,还漂亮。我伤心,哭了。她的手,找我,找我的脸,她的眼睛,打开,想打开大大的,找我,可是看不见。她说:‘不哭,不哭,伊莎白不难过。’她说:‘我看见基督,看见基督就不害怕,好美。’”

    讲到这儿,婆婆停了下来,眼睛又已湿润。她捧起手中的衣服,深情地说道:“伊莎白,看不到。我还做衣服,漂亮衣服,让她漂亮。你去美国,告诉伊莎白,我想她。我给她做衣服,很多漂亮衣服。”

    那天,婆婆边缝着衣服,边给我讲着,讲了好多伊莎白小时的故事。曾经,就在这院子里,白牧师和白夫人带着伊莎白有过一段完美的天伦之乐。闭上眼睛,似乎还能看见她的身影,在此闪过。有些故事怕是连白牧师自己也不知晓。这些,或许是婆婆在年迈的记忆中想象出的也未可知。可我宁可相信那是真的,是唯我所知的回忆。

    7月25日,我们从外滩的码头上了小船,再到吴淞口换海轮。吴淞口外,江面陡然宽阔,自此之后,直到船停靠日本的横滨,便不见了陆地,只是上下两片无尽的蓝色,下面是深蓝的海,上面是淡蓝的天。这两片蓝,在天际线上被缝为一体,蔚为壮观,正合了水色天光共蔚蓝的古意。

    此前,父亲特地安排为白牧师和我买了头等舱的船票。这里的装饰,让我回想起了在清华园边的旅馆,沙发、铁架床、厚厚的窗帘,和屋顶缓缓转动的木风扇。头等舱有着金壁辉煌的大餐厅、阅读室和观赏海景的专用甲板。

    不过白牧师也常带我去别处的甲板看看。因为是盛夏的时节,即便是在海上仍是闷热,顶层和下层的甲板上便满是人,借着海风透气。

    船客里自然不少是中国人,看上去也有似是赴美的学生。各层甲板间能听到中华多地乡音,倒也觉着亲近。只是我跟着白牧师,可能是穿着有异,也可能是谈吐不同,总引来些诧异的目光。每每我们走过,这诧异的目光等到我们临近,便避了过去,不和我们相碰。

    我想着或许是因为有白牧师在身边的缘故,便找着机会自己溜出去。这般虽是能和人接上目光,偶尔也会有个把年纪相仿的留学生模样的青年和我搭讪,但只要是一听出我在头等舱,或是与一位美国牧师同行,那短暂的友善便会终结。如是几次,我也没了兴致。本想问问白牧师这事情的缘由,可想想,问也于事无补,徒劳费心,还连带让白牧师也跟着不悦,便作罢了。

    船行渐北,闷热的暑气被抛在身后,可身下的大海却也变得更是躁动不安。即便是晴朗的天气,在甲板站上片刻,风便把人吹得难得睁眼。一排浪过来,击在船舷,海水顷刻雾化,白色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若是风暴来了,原本上下无尽的蓝色变成了铅灰,上万吨的钢铁巨轮如玩物般被抛起抛落。船入浪谷之时,放眼望去,远处的浪尖竟是高过了乌黑的云端,而陡然间,驶上波峰之时,低垂的云絮似是就在触手可及之间。若是半晌就过去了,那倒也还能忍下,可最长的一次,连着三天都是如此。虽然此时餐厅中酒乐依然,可我却全然没了食欲。若说是因为晕船,还不如说是因为心中的恐惧,一种让人全无躲避的恐惧。

    有几次,浪大得让船翘了起来,钢铁发出扭曲拉扯的低吼。我心里只是念叨着,这下子怕是没命了,满脑子竟是船覆人亡的图景,呼吸也变得困难。我躺在床上,只觉着四肢都没了起来的力量,连平躺着都难以支撑,只能蜷起来面对着墙壁,恨不得能找着一个箱子躲了进去。

    白牧师看着我这样子,便道:“你就跟着我一起念主祷文吧。这是基督教给他的门徒,又传给我们的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上一句:“小的时候,若是伊莎白害怕了,我们也会一起背诵的。”

    一边说着,白牧师一边握住我的手,眼里满是鼓励的神情。我点点头,也握住他的手,一起低声吟诵起来:

    我们在天之父,

    愿人尊祢名为圣。

    愿祢国降临,

    愿祢旨行在地上,

    如同行在天上。

    我们如此念了下去,在那古老的韵律中似是真的有种神秘的平静。耳中不断地回响着不变的音节,窗外轰鸣的海浪声也渐渐远去。此后,每当风浪骤起,我便会默默地念主祷文。虽说不能将恐惧完全赶走,但总是让心里好受了几分。

    两个星期过去,船头终于开始调而转向东南。气温回暖,风浪也温和了许多。一日午后,白牧师带了我在头等舱的甲板等着看海上的落日。

    便如往常一般,他带了相机,悠然自得地拍摄照片,而为了能摄取最佳的构图,有时把身子都探了出去。

    “你不来看看吗,”他上半身倾在护栏之上,回过头,笑着召唤着我,“你看那边,有几头座头鲸和我们一起在游呢。”

    虽说过了疾风骤浪,可我却似落下了病根,一临近护栏便觉着腿软眼晕。听见白牧师这话也只能面露难色。

    “怎么,心里还是害怕?”白牧师双眉蹙起,不知是否已有些不悦。

    我向前走上几步,来到了护栏的边上,可无论怎样都没法让自己也同样地探身子看出去。白牧师并没有再勉强我。他拉着我的手,退回了几米,让我在闲放的藤椅上坐下。

    “太阳快落了,”他幽幽地说道,“这个景色也很好,在这儿坐着也能看到。”

    “您从不害怕吗?”我好奇地问道。

    白牧师则微笑着摇摇头,灰蓝色的眸子里闪动的是祥和与坚定。

    “亲爱的孩子,真正的勇气来自于永恒和坚定的信仰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虽然有信仰,却也不一定就能避免灾难,不是吗?记得您说过的,泰坦尼克号的沉船,我想罹难的人中也应该有真正的信徒啊。”

    白牧师闭紧双唇,点了点头,随即叹道:“我说有了真正的信仰就没有了恐惧,可这并不是说就不会死亡。”

    白牧师见我并没有露出领悟的神情,便转过话锋问道:“为什么惧怕死亡,你说说给我听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曾经教给过我,孟子说:‘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’。我现在还没有娶妻生子,便要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,不可以涉险。”

    “那结婚生子之后呢?你觉得自己还会害怕吗?”

    这话问倒确实把我问得不知如何作答。白牧师看在眼里,便接着问道,“其实要紧的并非是令尊或是我说的。要紧的是你自己心里怎么想。害怕也好,不害怕也好,至少你要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。”

    我郑重地点点头,答道:“我也说不大好。小时候记得家里的老婆婆讲,人死了,要进阴曹地府。人要从奈何桥上走过去,要是生前做过恶事,过桥的时候就有厉鬼拦住你。那些老故事我也记不清了,总之是很怕人的事。”

    白牧师略略地撇下嘴角,问道:“你相信这事?”

    我有些尴尬,忙着低下头,轻声回道:“我也是不大信的,只是小时候听过这故事,就觉得好怕人。其实说来说去,就是觉着人死好痛苦。阴曹地府去了就再也回不来。父亲,幺妹,还有像是您,也就都见不着了。这样想着就更觉着怕。”

    “孩子,”白牧师握住了我的手,“对死亡的惧怕也是人之常情。可是你没有看出吗,人们最大的恐惧却是来自不知,不知灵魂是否能在身体毁灭后永存,即便灵魂永存,是否要受到阴间的煎熬。所以说,只有真正的信仰,只有确知灵魂的救赎,才能战胜恐惧。”

    他抿紧嘴唇,望着远方离海平面愈来愈近的落日,坚毅地说道:“其实有一件事情,我一直十分为难。你还记着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不知他为何会提起十多年前的往事。只是仔细端详间,猛然意识到白牧师的脸庞虽仍是俊朗,但和十几年前相比,岁月却也留下了去不掉的印痕。

    “当初令尊捐了土地和银两给教会,我自然是十分感激的,特别是他能让我来设计和建设学校,这也是我一直的梦想。可他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,他请我教你,这个我自然觉着是责无旁贷,也是我喜欢的事情。可是,他却让我起誓,决不能带你入教。我先是和他说,作为基督徒,我是不能随意以主的名义起誓的。原本我希望这样说,能打消令尊的念头。可你知道他的,谈判起来绝对不会轻易妥协。他说不能对天起誓也不打紧,就算是朋友之间,只要向他保证就行了,日后自然还会有更多的捐赠给予教会。”

    “我答应这事,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。我是传教士,为了宣明主的圣音而去中国,我本是不该用一个灵魂去换十个,一百个哪怕是千万个灵魂的。可我却马上就答应了他,只是稍稍地修改了那条件。我可以教你读圣经,甚至是让你去看宗教的仪式,只要不主动劝你皈依,便不算违背我的保证。”

    白牧师轻轻叹了口气,接着说道:“那时我还有些年轻气盛,或是说还有一种内心深处的傲气,认为自己能够驾驭这事,既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,又能轻而易举地在教你的过程中引导你自己走向基督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日后,我却发现自己错了。你虽然熟读了圣经,可每到关键之刻,便与通向救赎之路擦肩而过。老实说,这事让我时常苦恼,而我们的友情愈是深厚,这苦恼也愈是弥漫。救你的灵魂,是我作为传教士,也是作为朋友的责任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从另一节上说,我对给令尊的承诺,也十分在心。若是违背了,我的良心也会不安。这几天,我其实也在想这事情。就快到美国了,那是一个—叫我怎么说好呢—一个虔诚和虚妄,神圣和罪恶共存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我已向你父亲保证,我就必须由你按照自己的自由的意志去行事。按理说,这样也没什么不对。主本就给了我们每一个人自由的意志。我们作为传教士,要做的是给没有听到福音的国度和人们送去福音,可我们也不能违背任何人的自由意志。我这么说,你能明白吗?”

    我虽是点头,却不敢说自己真的明白。

    “以后,你尽可凭着自己的良心和意志行事。当然,如果这选择是通向基督的救赎,我自然会非常、非常地欣慰。你要一直记住我的话,唯有永恒和真正的信仰才能给人不惧死亡的勇气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些,白牧师转而沉默。他用手指了指船尾的方向。此时,夕阳已吻上了原本是灰蓝色的海面,水天霎时变成了葡萄美酒般深厚的绯红。我盯着那已不再灼目的太阳,心里却是一阵忧伤。那即将逝去的光明之后,说不准就是去了而再也回不来的地方。

    此后每过一天,日落的地方便会从船尾移向右舷一些,直到船头指向南天。我记... -->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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